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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吃的享受和学问——读袁枚《随园食单》

    食谈

    2020-09-13 22:49:4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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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我们读《三国演义》,曹操对降将关羽“三日一小宴,五日一大宴”,那餐桌上肯定水陆杂陈,觥筹交错,可究竟是些什么呢?连作家罗贯中都一抹黑,能指望他给我们什么答案。我们读《水浒传》,除了“大块分肉,大碗喝酒”,除了人肉馒头,除了酒精度不高还有不少沉淀物,必须沥过方可饮用的酒外,忠义堂上那些好汉吃什么,喝什么,谅施耐庵也相当懵懂。作家既然都说不出名堂,读者怎能不跟着一块糊涂。因为孔孟之道,因为“君子远庖厨”,古代中国文人能吃会吃而讳言吃,最假惺惺了。尤其不肯在笔下认真其事,实实在在,一就是一,二就是二的写吃,对后人来说,是很不够意思的。

      从泽及后人的意义来讲,袁枚这本《随园食单》,可谓“善莫大焉”,使我们了解到乾隆六下江南,大致吃些什么?也了解当时苏浙一带鱼米之乡,能够吃点什么?

      袁枚(1716-1797),清乾隆年间江左三才子之一,一个绝对的享乐主义者,更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美食主义者。他极其会吃,善吃,能吃,而且用心去吃,他活了八十一岁高寿,拥有八十来年的吃龄,积四十年孜孜不息之努力,将其口腹享受之精华,之精彩,之精萃,写出一本在中国饮食上空前绝后的著作《随园食单》来。为什么说它是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呢?因为中国自古至今的食谱,都是技术性的阐述,数字化的概念,袁枚写他自家随园私房菜的食单,文化气味强烈,文学色彩浓郁,文人风雅十足。这本书不厚,字不多,一时半刻,即可翻阅一过。留给你的第一印象,此老真会吃;留给你的第二印象,此老真会写吃。

      吃是一种享受,人,一出娘胎,不教自会。会吃,却是一门学问,并非所有张嘴就吃的饭桶,都能把到嘴的美味佳肴,说出子午卯酉,讲得头头是道的。而提起笔来写吃,写得令人读起来,津津有味,口舌生香,那才是作为一个美食家的最高境界。

      《随园食单》就是这样一位懂吃、会吃、又能写吃的高手的经验结晶。

      今人写吃,容易,古人写吃,有障碍。孟子说过,“君子远庖厨”,逆反圣人的教导,突破世俗的看法,来做这件不登大雅之堂的勾当。这一点,我钦佩袁枚的勇气。

      今人写吃,容易,但写来写去,舔嘴巴舌,馋涎欲滴,终究属于一斑半点的心得,一鳞半爪的体验,充其量,只能当作食典中的一个词条而已。而袁枚的这本小册子,简直就是一部缩微版的中国饮食百科全书,将一千年来长江流域一带中国人的吃,囊括一尽。这一点,我钦佩袁枚的渊博。

      今人写吃,容易,那些“吃嘛嘛香”的酒囊饭袋,那些“脑满肠肥”的饕餮之徒,写一点吃的享受,吃的幸福,谅不难。要写出一点学问,一点道理,用文字精彩地表达出来,就玩儿不转了。有会吃的嘴,不一定有会写的手。有会写的手,不一定有袁枚手下的才气。有才气而没有“余雅慕此旨,每食于某氏而饱,必使家厨往彼灶觚,执弟子之礼。四十年来,颇集众美”的实践,也难臻于完善。这一点,我钦佩袁枚的执着。

      由此三者,我很想推荐你读一读这本古代菜谱。

      说实在的,在中国的饮食文化之中,很少有像点样子的典籍拿得出手,因为中国人吃的不讲究,不光是“忙时吃干,闲时吃稀,不忙不闲时干稀搭配”的凑合对付,而是中国小农经济的基本贫穷状况,决定了温饱问题之难以解决。家无隔宿之粮,一饭难求,还侈谈美食,人家会以为你是神经病的。除了曹雪芹那样昨天的富家子弟,穷到“举家食粥酒常赊”,尚有薄粥糊口,才耐不住在笔底下重温昔日的美食,来一次精神会餐的。而对赤地千里的饥民来讲,对枵腹绝粒的饿莩来讲,想到的只能是如何革命,如何食人,还能有什么美食的追求?所以,鲁迅先生很感叹古籍中资料之匮乏,是与这样的大背景分不开的,饱且匪易,何从美食?“我于此道向来不留心,所见过的旧记,只有《礼记》里的所谓‘八珍’,《酉阳杂俎》里的一张御赐菜账和袁枚名士的《随园食单》,元朝有和斯辉的《饮馔正要》,只站在旧书店头翻了一翻,大概是元版的,所以买不起。唐朝的呢,有杨煜的《膳夫经手录》,就收在《闾邱辨囿》中。”(《且介亭杂文二集·马上支日记》)

      袁枚此人,生前身后,颇多訾议。独他这本食谱,倒一直被视为食界指南,传布甚广。据说,此书有过日文译本,译者为青木正儿。至今,淮扬菜、本帮菜、杭菜、徽菜,万变不离其宗,跳不出这本食单。清人梁章钜在其《浪迹丛谈》里,凡谈及饮食,无不推介袁枚的《随园食单》,认为他“所讲求烹调之法,率皆常味蔬菜,并无山海奇珍,不失雅人清致。”看来这本虽薄薄一册,但极具文彩的《随园食单》,总算填补中国饮食文化史上的空白。

      唐朝没有袁枚,我们不知道唐朝人吃什么和怎么吃;唐以前的朝代也没有袁枚,我们更不知道那些朝代的人吃些什么和怎么样吃。近人尚达先生专攻唐史,著《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》一书,对于唐代吃食,也只是转抄前人记载而已。我们如今在古籍中看到的,诸如“馎饦”、“饆罗”、“焦槌”、“馉脯”、“不托”、“胡饼”等唐代食物,当时在长安街头,大概是可以随便买到的小吃,究竟是个什么东东呢?很难有行家说出个子午卯酉了。再如宋代苏轼,他也是个美食家,东坡肉,就是他的发明。当他流放海南儋州后,思念中原饮食,遂有那段“烂蒸同州羊羔,灌以杏酪,食之以匕不以筷;南都麦心面,作槐芽温淘,渗以襄邑抹猪、炊共城香粳,荐以蒸子鹅;吴兴庖人斫松江鲙。既饱,以庐山康王谷廉泉,烹曾坑斗品茶”的佳话,这道颇近似西人圣诞节火鸡大餐的菜式,若是能像曹雪芹那样写他的“莲叶羹”、“茄鲞”,比较仔细地交待选用之材料,制作之过程;何以“温淘”而须“槐芽”?何以“抹猪”必用“襄邑”?因何“炊香粳”而“荐子鹅”?因何“灌杏酪”而“蒸羊羔”?这些细节部分,如果留给后人更多的参照系数,也可以弄出赚食客钞票的,如同红楼大宴一样的东坡大餐呀!

      但袁枚能写这本《随园食单》,这真得感谢乾隆皇帝,要不是他老人家,一个劲地压迫文人,那么狠,那么毒,到了赶尽杀绝的程度,弄成万马俱喑的局面,也许袁枚不会花四十年功夫,念兹在兹地写他这本饮食大全了。袁枚生于“盛世”而未杀头,是其幸;但碰上乾隆,他只好风花雪月,大谈饮食之道,是其不幸。袁枚,字子才,号简斋,别号随园老人。钱塘人,乾隆进士,曾任溧水、江浦、沭阳、江宁诸县县令。为官9年,32岁时急流勇退,辞职回家当老百姓了。由此可以看到乾隆年间那严酷的文化统治,对诗人所产生的噤若寒蝉的效应。所以唐之出现李白,宋之出现苏轼,因为那样的时间和空间的外部条件下,尚留给天才生存和发展的一线生机,而嗣后的元、明、清,如龚自珍所云:“避席畏闻文字狱,著书只为稻粱谋”,即使李白转世,苏轼再生,也恐怕如袁枚,如龚自珍,振作做诗,唯恐惹祸,老死牖下,心又不甘,既没有勇气反抗,也没有胆量造反,只能做一个从生理到心理,从精神到肉体被阉割的文人,苟且而已。

      大概稍晚半个世纪,俄国的普希金(1799-1837)、莱蒙托夫(1814-1841),德国的歌德(1749-1832)、席勒(1759-1805),英国的拜伦(1788-1824)、雪莱(1792-1822)这样伟大的诗人,即将走上世界文学的舞台,产生出世界级的影响;而才华天分不弱于这班大师巨匠的袁枚,一生被这位文字狱皇帝罩着命门,只有沉沦一道。他晚生于乾隆5年,先死于乾隆2年,终身在乾隆淫威的阴影下,用本该写出石破天惊作品的力量,来搞这样一本聊胜于无的吃喝之书。你说,在文字狱大门敞开着,像张开的吃人虎口前面,他还能干些什么?(文/李国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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